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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吉莲的一天
来源:渝西都市报 编辑:张潆丹 2024-01-03 20:35: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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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没有彩排,只有实实在在的现场。——题记

早晨六点半的时候,天还黑着,早起的张吉莲已经洗漱好了。热天的时候,早晨五点过就见天光了,现在冬夜正长,每天能多睡一个钟头的懒觉,很知足了。此刻就是继续蜷在温暖的被窝里,她也睡不着,一大堆的事情正等着她呢,除非病得实在爬不起来了,她一向都是早睡早起的。

丈夫樊时德正在养病,她不想这么早叫醒他。三两下收拾了床铺,换鞋准备下楼,在永川工作的女儿送的花花已经跑到门口,正侧脸凝神看着她。这只雪白身子浅褐色双耳的小狗已有七八岁,眼神大不如从前,可聪明又粘人的性子一点没变。她喜欢狗,那些年猪和羊喂得多,白天家里走不开,只能赶早赶晚一个人爬坡下坎四处去割草,夜色里四野无人,一点点突发声响,都吓得人魂飞魄散。幸好身边有家里的黑狗跟着,这才壮起几分胆子,早早晚晚把草一趟趟背回来。

已是2023年的大雪时节,空气清冽寒凉。院坝一角,镇政府给安装的太阳能路灯兢兢业业亮了一夜,此时累了下班了,跟她的作息时间刚好相反。走出卧室,在阳台上舒展一下身子。不知怎的,她感觉自己今年的精力体力大不如从前,干什么都有点身子犯懒。这才刚满50岁,她就开始老了吗?隔着院坝下边柑橘树的起伏暗影和竹林间隐约的空隙,大陆溪的波光若有若无,河水悄无声息。远处谁家一早出门的小车车灯,正蜿蜒划过前两年才修的农村通组公路。

现在出门路好走,赶场方便多了。儿子小时候最得二叔公宠爱,都能跑能跳了,一到出门还跟没长脚一样耍赖,也是叔公将就得好,成天不是背着就是抱着。一次雨天赶场回来,窄溜溜的田埂上一不留神,爷孙俩一起摔进水田里。爬起来一个哭一个哄,一路叽叽歪歪回到家,两个湿淋淋的泥人,谁见了谁笑。这一眨眼,小泥猴已是在读研究生,而老人已经老得,这么近的赶场路,竟然好几次找不到回家的路,得让人去找。

穿过客厅餐厅,随手开了灯到厨房。灯亮,地平,所有家具杂物一律靠墙放,拄拐的婆母和腿脚不稳的二叔才不会被绊倒。客厅壁灯灯座上,端端正正一只燕巢。这房子刚建好不久,就有了。每年三月间,那对小夫妻都会准时飞回来。看它们衔泥做巢的样子,跟她和丈夫建房时一样辛苦。人有手有脚,肩膀可以挑可以扛,背上还能背背篼,燕子就只有小小的嘴。张吉莲每每看着这巢,就心疼。除了寒冬,这间房门会一直开着,白天黑夜不关,方便育雏的燕爸燕妈进进出出。不怕进贼,那么亮的路灯,还有别人送的自己养的跑来就不走的流浪狗,大大小小七只。再说仙龙这个地方社会风气一向很好,之前也很少听说哪里发生偷鸡摸狗的事情,近年来更是天下太平,用不着担心的。

取下橱柜旁挂着的围裙系上,舀水刷锅,早起过来帮忙的三叔点燃早已挽好的柴把,几缕青烟窜出灶口,飘出灶台上方的通风口。水火无情,全家从来不让二叔进厨房,又是刀,又是火的,张吉莲不敢想万一出事怎么办,再说幺叔也做不来厨房的事情。记得女儿结婚那年,她带三叔去附近走人户,走之前告诉幺叔,他们几个的午饭已经做好了,放在电饭锅里的。中午回来发现,电饭锅里的饭菜没人动,正在灶台前手忙脚乱的幺叔说不知道电饭锅有饭菜,肚子饿了正在煮稀饭。揭开锅盖一看,锅里红苕是红苕米是米,一滴水都没放。也不知道归置柴草,幸好才刚刚点起火。自此,连永川城也没去过几次的张吉莲,更是能不出门就不出门了,实在不能不出去的时候,除了提早做好下一顿的饭菜,家里一定会安排个脑子清醒的人。以前只有三叔,现在多个人来帮他了。

馒头泡粑已经热透,蒸格底下的鸡蛋已经煮熟,配上稀饭,有干有稀,早饭营养可口又好消化。今年豆子收成好,三百多斤,足够一家人随意喝豆浆吃豆花了。没想到豆浆机坏了,得早点去送修。

看灶膛不用再添柴了,张吉莲叫三叔去看看二叔幺叔起床没有,昨晚给他们准备的衣服鞋子穿好了没有,再帮着叠一下被子,把要洗的衣裤收到洗衣台上去。有些时候有些事,她一个女人家在跟前,还是多少不方便的,幸而有三叔帮忙。

晚起的丈夫服侍了母亲洗漱,过来帮忙。看见锅盖子已经沉了下去,顺手端起背篓继续往里添早已切好的小块红苕,再按紧了盖上锅盖。看看外面天色微亮,说过会儿要去河边,看今天能不能钓些鲫鱼回来。张吉莲停下手里的事情,叮嘱道:“不要拿起鱼竿就忘了时间,傻瓜一样坐半天。记到回来吃早饭啊!”

“晓得,都晓得,还要牵羊子出去吃草的嘛。晓得你要去赶场,都记到的。”樊时德笑呵呵答应下来,弄好猪潲,去杂物间找鱼竿。早记不清被老婆说了多少次傻瓜笨蛋,他知道这刀子嘴豆腐心的急性子女人,什么都想干好,什么都能干好,就是性子急,见不得人笨手笨脚做事没章法,但只吵他一个人。聪明能干的女人脾气是要大一点,很正常。

在外打工多年,樊时德见过那种没本事在外头挣钱打拼闯天下,就只会跟自家女人动嘴动手耍威风的男人。他看不起他们,不把老婆孩子放在心上,何必成家呢?跟吉莲拌嘴,他就从来都没有赢过。年初那次,从医院回来,为着要不要继续出去打工,吉莲跟他急了:“钱重要,还是命重要?这么高的转氨酶,不想活了吗?”

他能吃能睡的,哪有那么容易死?再说病情也没到要命的地步。他一手砌砖贴砖铺地板的好手艺,回家能做什么?眼看老人们越来越老,儿子正在读书,以后家里用钱的地方只会越来越多,他想回工地再多挣些钱。

“回来吧。回来帮帮我……”

这一直要强的女人,从认识她的第一天起,就没听她说过几次软话。偶尔为孩子为老人为各种家事起争执,他也很少去占上风。这样求他,还是第一次。他心软了,不再坚持己见:“要得,听你的。”他知道,不到撑不下去的时候,她不会阻拦他的决定。

樊时德至今也说不清,当初自己怎么就不管不顾地走进了那个土墙草房空空荡荡的家,还下定决心,要帮这个女人担负赡养一群老人的重担。

没错,是一群,前前后后一共七个,不算已经去世的父亲、岳父和吉莲奶奶,眼前四个老人岁数加起来超过三百岁了。当时的情形,就像人家嘲笑的,他真就鬼迷心窍一样,认定了这个只找上门女婿的张家姑娘,甚至张姑娘要求身无分文的他,建了新房子才肯与他结婚,他也毫不犹豫一口答应下来。回到家,樊时德借遍了所有亲朋好友,才借到七千块钱,可是想建一套稍微像样点的婚房,他手里的那点钱根本就不够。樊时德没想到这位张姑娘二话不说,拿出自己一分一角攒下的私房钱,又想方设法借了几千块,他们这才拆了老屋,建起新砖房。盖房子欠下的账,夫妻两个一起出去打工,干了两年多才还清。前些年手头宽裕些了,他们在旧房基础上加盖扩建,终于有了现在一楼一底的大小十间房子,孩子老人都住得下。宽宽敞敞的餐厅,新添的大圆桌一摆,一家人吃饭再也不用憋屈了。就是吃团年饭,加上从学校回来的儿子和女儿女婿外孙女,也坐得下。全家人围坐在一起吃饭喝酒说说笑笑,多热闹多开心!

有女人笑说,我张吉莲是上当受骗才嫁给你樊时德的,什么都没有还娶老婆;又说起初到厦门时,看到马路上永远也过不完的车流,路都不敢走;还有那个傍晚,下班时间从厂区出来,看见有个骑单车的人等在厂门口,到了面前他递上一包瓜子,说:“你最爱吃的。今天是你的生日,吉莲。”这回忆让年过半百的女人笑红了脸,“人家过生日都是送花送蛋糕。你可好,就送那么点瓜子。你说你是不是傻的?” “钱不是都交给你了吗?我手头,就只够买这些了。”他是傻,她就不傻吗?那时什么都没有,她还是嫁了;而他娶的,不只是一个女人,还有她的一家。她那三个叔叔,一个两个的不是身体差,就是像他自己的母亲一样脑子时常不灵醒。父母是该养这不用说了,可叔叔只是叔叔啊,连法律都说不用她来养,归政府管。可是这个傻女人啊,硬是把所有老人都带在身边,母鸡带小鸡一样,这一带,多少春夏秋冬过去,就到了今天。

这么长的时间,这个家,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多少辛苦多少事,想都不敢细想,换做其他任何一个人,都顶不下来的,扪心自问也包括他这个大老爷们儿。父亲病逝后,如果没有吉莲,他那个连洗澡换衣都不能自理,吃饭也要人帮着盛饭夹菜,甚至不知饥饱的母亲,是绝不可能活到今天的,即便活着,也活不出现在这么好的精气神。母亲犯起病来,看见谁都要乱骂一气,哪怕儿媳妇正在给她洗澡换衣剪指甲,或者轻声细语嘱咐她当心脚下台阶,也完全认不得人一样恶语相向。那些劈头盖脑的厌恨气骂,有时连他这个亲生儿子也听不下去了,几次实在忍不住了,就要上前去争辩几句,可每次刚开口就被老婆阻止了:“妈是老糊涂了,有什么办法?跟妈还要争什么对错,你是傻的吗?”

樊时德是不是傻子,张吉莲说了算。倒是张吉莲的所作所为经常被人说成是傻子。这傻女人做的还不止是赡养照顾,她连几位老人心里惦念的百年后的寿材都给买好了……这样的女人,他心甘情愿被她吵被她笑被她一次一次说傻瓜,自问不曾后悔过。1996年结婚到现在,他没想过下一辈子会怎样,这一世,他樊时德只想跟这个叫张吉莲的女人一起走完这一生余下的可能还会更加艰难的路,不回头——用孩子们的话来说,他们的老爸现在是已经回不了头啦!

这边厨房餐厅里,稀饭已经盛到碗里端上桌,鸡蛋冲了冷水,温温的拿出来,和热腾腾的泡粑分别装盘。天光渐亮,屋外林间鸟儿们的叫声更稠密了,叽叽喳喳热闹得,也像一大家人坐在一起要开饭的样子。看婆母都快吃好了,张吉莲打电话叫河边那个真就忘了时间的钓鱼郎回家吃饭。

接下来就是刷锅洗碗抹灶台,然后牵羊喂猪。

张吉莲让丈夫去牵羊,不要让三叔牵,她自己负责喂猪。

九月份出了一趟远门,去北京接受表彰,还到中央电视台录制了节目。第一次出那么远的门,去的还是北京,别人眼里多风光的一件大喜事,可她回来一进家门就笑不出来了。她丈夫以往建筑工地多能干的一个人,怎么在家一进厨房,就什么都干不好了?大概是顾了自己和老人的一日三餐后,就再也顾不得其他事情了。这才短短几天时间哪,她出门前膘肥体壮的四头长白猪,等她再回来的时候,猪身上原本顺滑闪光的毛,几乎一根根全立了起来,身体两侧的毛更是发涩打结,整个黯淡无光的,身条一看就知道瘦了不少。一问,简直让人哭笑不得。走之前千叮咛万嘱咐的,猪潲煮好放温以后,一定要掺和整桶甚至更多的水,汤汤水水一起去喂。他可好,焖煮好的米糠和红苕块块放凉以后,端起锅子直接倒进猪石槽里,反正它们自己会吃的。被老婆埋怨了,丈夫很不服气振振有词:“又不是我不喂,是它们自己不肯吃嘛……其实我也觉得好奇怪啊,同样的猪潲,为什么我喂它们的时候,就越吃越少呢?水又不长肉,多点少点的有啥子嘛。偏偏还瘦了,你说啥子原因呢?不过那些羊子啊鸡鸭啊还有你的花花,都好好的是不是?还有,老人也没冻到饿到,不信你自己看嘛。”她被气笑了,“唉唉,你这个教都教不会的憨包啊……除了摆弄地板砖,还会不会做点别的?算了算了,没有喂死,已经不错了。既然老人们都好的,那就什么都不说了吧。”

喂了猪,张吉莲要去赶场。走之前嘱咐了三叔看住二叔,别让他走远了。问幺叔做什么去了,三叔说是去割红苕藤子了。四个老人里,幺叔年轻些,体力最好。不过他老人家做事情,得看心情,高兴的时候,能挑能背的肯下力,可如果心情不好了,要么叫不出门,要么背上背篼出去半天,割回来的草连背篼底子都盖不住。今天幺叔主动去干活儿了,看样子心情不错。

十天赶三次场的粉店乡场,货品琳琅满目的。张吉莲买了几斤肉,给婆母和二叔买了更保暖的衣服和鞋子,这两个快八十岁的老人身子沉,不怎么活动,比旁人怕冷。去超市买了几样日用品后,看见食品柜,想起上次买的零食还没有吃完,那就隔场再买新的。检查一下东西都买齐了,赶紧往家走。

太阳有点要露脸的样子,张吉莲把肉放进冰箱,把衣服鞋子拿给婆母和二叔,去洗衣台把三叔一早堆过来的衣服收进桶里,提到河边。

河水一如四十年前那样平静清亮,记忆中似乎水更冷些。那个一岁多就没了母亲年仅十岁的小女孩,站在不远处双天潭石桥下的洗衣石上,眼泪汪汪浑身颤抖,冻得通红的小手几乎开裂了,却还是抓不紧刚从水里拎起来的衣服。冰凉的河水顺着衣服往下流,很快浸湿了她的裤子鞋子。桥上有人停下脚步,叹一声“造孽”,接过她手里湿淋淋的衣服,三两下拧干抖开,放进她身边的背篼里,“记到:弄不动,就喊人帮忙。没啥子的,喊就是。”一身旧衣烂衫常被同学笑话的小女生,怎么喊得出声?可是不用喊,每次她来洗大件的衣服铺盖,总会有人来帮她。这让她又是感激又是愧疚又是难过,小小年纪的她,只能等到将来长大的时候,才能报答那些帮助自己的人吧,可她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啊!要是妈妈还在,怎么舍得自己唯一的女儿这么遭罪?她不止一次地恨过心高气傲的母亲竟然赌气弃她而去,死得那么决绝无牵挂,把她留给常常借酒消愁的暴躁父亲,和年迈体衰连自己都顾不好的奶奶;一边恨着,却又无数次睡梦中哭醒,醒来总是想不起那个梦里追不上看不清的模糊身影,眉眼身形究竟长什么样子,泪湿了枕头被角……

这条河收了她那么多的眼泪,还嫌不够似的,竟然收了父亲的命。那个漆黑的夜,不知道65岁的父亲醉酒落水的时候,有没有想她和她的一双乖巧可爱的儿女?在离开人世的那一刻,他有没有后悔自己这一生脾气暴烈又贪酒,最终毁了妻子也毁了自己呢?

大概老天也不忍心看她苦死累死,没了母亲的疼爱,可她有奶奶和三个叔叔庇护,除此之外老天还给她安排了一个好男人(也可能是特意安排樊时德找到了张吉莲吧),虽然穷,可夫妻同心不比什么都金贵吗?村里人都说,如果那个时候母亲的娘家还有父母牵挂,她就是再苦再难也舍不得走的。现在,看着面前老老小小的一大家人,张吉莲偶尔会想起92岁的奶奶临终时揪心的眼神,“就是苦了你啊,莫丢下他们,莲……”嘱托从来没有忘记,日日操持到今天,张吉莲多少理解了母亲,也原谅了父亲。

河水会带走她的眼泪,也会带走所有的苦日子。她现在何止是不用拧干衣服,家里有全自动的洗衣机,但是大小便时常失禁的二叔换下的裤子,进不得洗衣机。儿子在家的时候,端过去就洗了,还一遍遍教二叔公怎么用尿不湿,连弄脏的身子也帮着洗净擦干。那次几条脏裤子明明洗干净了,不过就甩干了一下,结果洗衣机味道大得好久没法用。张吉莲已经看好了,这两天得空了就去街上买台甩干机回来,专给二叔用。冬天衣服干得慢,雨天更是拖时间,没有那个东西,裤子再多也换不过来。

钉好拴羊子的桩绳,抱了红薯藤过去给它们分堆放好后,樊时德去他一早就撒好的窝子接着钓鱼。

家门口这条小河,今夏积了好几场大雨,水量才慢慢恢复。去年盛夏天干,上一家承包期满,不想再心疼它,好像丢弃领养的孩子一样,竟然任由别人抽干了河道。河深泥肥,乍见天日的河底河滩,各种杂草疯长。等到张吉莲想接手的时候,只是清理荒草这一项工作,就费了好大力气。

夫妻俩谁都没想到,干过重新蓄了水的河里一点都不干净。那些清不出去的草渣草根在水里腐烂,产生的臭气污染了河水,短时间的缓慢水流冲刷根本不起作用,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第一批投入的鱼苗成片翻起白肚皮,心疼也没有办法。

听镇里的领导说,村委会已经决定让张吉莲来做他们家门前大路溪的“河长”,从双天潭到三林桥一段,由她来负责清淤除草修堤护路这些日常维护工作。当然,他们也可以利用三夹湾这段自然的河水放养鱼虾,干部们说了,一切保持原生态就好。

一个月前,他们再次投下了一千多块钱的鱼苗。到明年夏天,鲫鱼就可以上市了。樊时德决定不出去打工,家里主要经济来源就断了。养鱼养虾的利润除了给村集体上交的部分,余下的多少能补贴些家用。

当初他们把老人们接到家里的时候,原本就打算好了,无论如何一家人都要生活在一起。吉莲拼死拼活想方设法挣钱,就是要凭着自己的能力给老人们养老送终的。没想到十多年后,政府给老人办了低保和五保户补贴。记得那天,他在工地接到老婆的电话,说村里通知她,政府要给村里的五保老人盖房子了,估计他们家可以得到三套房子。老婆说:“我就是跟你商量这个事情啊,你看政府已经给了他们补助,我问了你妈和叔叔们,他们都愿意跟我们住在一起,方便照顾嘛。那我们还要那些房子做啥子?国家的钱也是钱哪,是不是,该节约的时候就节约起来,让他们去派别的用场吧,你说要得不?”他没想到老婆还有这些见识,一个女人家,竟比多少男子的觉悟都高,“要得嘛,你做主就是。”

他们不要房子的决定,有人夸赞,也有人说他们傻,但樊时德理解老婆。她说不出什么大道理,也喊不出那些漂亮口号,但张吉莲就是这样,宁愿自己辛苦些,也不想事事都去依赖别人靠国家。他也觉得,像这样活着,心里确实爽快又亮堂。

忙活了一上午,钓鱼郎收获不少,一拃长的土鲫鱼足有三斤多。

细枝引燃大根的劈柴,灶膛里炉火熊熊。三个灶膛的柴灶,大锅炒菜,边锅煮潲,中间小锅热水。樊时德知道自己厨艺不行,便去淘菜摘葱剥蒜给老婆打下手。午饭特别丰盛:一盆清炖鲫鱼,肉丝炒芹菜,再加炝炒莲白。芹菜莲白葱蒜都是自家地里种的,新鲜又省钱。

开饭了。张吉莲和三叔把饭碗端到婆母二叔和幺叔的跟前,她顺手将婆母又快遮到眼睛的软帽往上抬了抬,再前后整理好。樊时德夹了几筷子肉丝放进母亲碗里,张吉莲招呼二叔尽量抵到桌边坐好,免得饭粒掉到地上,回头再踩了黏到地板上,不好擦干净的。她一边自己吃,一边招呼三叔各样菜都要吃,又给婆母挑了一条鱼送进碗里,轻声嘱咐不要着急慢慢吃,当心鱼刺。对面的三叔也一边吃着,一边帮二叔夹鱼夹菜。幺叔吃好放碗,一声不响走开。二叔在三叔的帮助下也吃好放碗离桌了,只有老太太不慌不忙继续朝嘴里扒拉着饭食。张吉莲收捡了半边桌上的碗筷,坐在一旁等老太太慢慢吃。

昨天接到电话,说今天下午有人要来采访她。已经记不清这里来过多少拨人,每次都让她讲自己是怎么赡养老人勤俭持家的等等。可说来说去,不过就是些家里院子里的平常事情。

她记得自己小时候,果蔬少见,不像现在这样,自家院子堡坎下柿子树和百香果互相缠绕支撑着,枝头果实金的紫的想吃就摘;夏天桂圆冬季柑橘,房前屋后到处都种得有,累累果实压弯枝条,敞开吃都吃不完。那个年代,叔叔们出远门替人帮工干活儿,得了几颗杏子一个桃子,从来舍不得吃,一定要带回来给她吃。那天从三叔手里接过一个西红柿,那么新鲜红亮,她至今还记得哪个酸酸甜甜的味道。一个自小没有妈妈,爸爸不管,奶奶又顾不过来的孩子,没人心疼,可是叔叔们把她当宝贝一样稀罕着,爱护着。后来他们夫妻双双出远门打工挣钱还账,成天醉醺醺的父亲一如既往,还是什么都不管,那些日子里又是叔叔们站出来,看护照顾了他们的一双儿女。可当他们的日子一天天好过起来的时候,年轻时又穷又病娶不上媳妇的叔叔们渐渐老了。走进叔叔们低矮破旧的土草房,看见脏兮兮灶台上盆碗里的清汤寡水,张吉莲的心痛得缩成一团,“我要接他们过来一起生活。你有啥子意见没得?”“那就搬过来嘛,当初说好的噻。”丈夫没有食言,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就决定的事情。

好几次,有记者启发张吉莲,让她回头看看自己做过什么。她想来想去,所做不过就是种田种菜种果树,洗衣做饭喂猪养鸡放羊,乡坝里谁家不是这些活路呢?至于让老人们天天吃饱穿暖洗干净,生了病及时带去医,有事别累着,也没什么稀奇。俗话不是说一报还一报,你养我小,我养你老吗?如果实在要说有什么特别,可能就是时间有点长吧。“要是换一个人,也会这么做,还可能比我做得更好。天经地义该做的事情嘛,是不是?”无论来了多少拨人,被问了多少次,张吉莲都没觉得自己有什么了不起的。

今天的采访队伍人数不算多。

每次来采访的人,程序动作都差不多。阖家上下都见怪不怪习以为常了,不管有没有人来,都各自该干什么干什么。虽然在这方面的经历,没有老婆那么频繁丰富,但是樊时德通过观察着他们的言谈举止,也不难猜想这些来人的心思。

一趟趟过来走访的村社干部镇政府区政府工作人员,一拨拨走马灯一样前来参观访问的记者作家书画家摄影家等等各路人马,参观他家窗明几净的客厅,整洁有序的厨房,还有干净平整的院坝,免不了东问西问。那些初来者总是弄不明白头发最白的为什么是幺叔,哭起来像娃儿的二叔,比老太太年纪大。看他们三下两下就被绕糊涂了,来过几次的明白人自会为那些迷糊人指点纠正。看,这个刚刚给咱们端凳子热情招呼你坐的,是三叔;旁边拄拐一言不发静坐晒太阳的老太太,是张吉莲的婆母;还有门口那个走来走去的,总是抓紧裤腰左右的,是二叔。关于二叔的“事件”有点特别,你什么时候看见他,都像是刚刚换下被弄脏的裤子,又担心新换的裤子没系好,不知怎么就掉下来了……对,旁边栏杆上正在晾晒的,应该是他的裤子了;房子二楼后排的彩钢棚底下,还有一排快晾干的裤子,那多半都是二叔的,这种天气衣服干得慢。那年夏天,二叔偷偷去赶场迷了路——迷路属于二叔的正常生活现象,因为过不了多久就会发生一次。隔三差五的小迷路,一般发生在他们家附近不远的地方,情况严重了就得发动村民,甚至惊动镇政府派人帮忙找了。那次人被找到时,老太爷裤子都退到膝盖上了不知道,走路磕磕绊绊的完全没感觉,就只会哭。看他这会儿见众人围拢坐定,抖抖索索凑过来了,好像很想说点什么。三叔在边上帮着解释,好像是说玉米地受旱了,吉莲一个人去浇水,忙了几天几夜,晚上十一二点才回家,好辛苦。二叔说着说着红了眼圈,一副要哭要哭的样子,眼泪止不住。看这个,端一盆刚摘的脐橙砂糖橘过来的,说不出话,只是笑着让你吃,这是幺叔;幺叔不说话的,今天高兴了才会到咱们跟前来呢……

几个刚刚去卧室探头探脑查看情况的,围坐过来,压低了嗓门跟左右同伴说:“没有味道。确实没有!”身后陪同的村干部笑道:“你们什么时候来,都不会闻到怪味道的。我们每次入户走访,从来都不打招呼的,哪次过来都没发现有臭味。随时洗换呗,勤快得很。他洗?你是说二叔?你看他那个样子哦,能把路好好走稳,不要摔倒,就不错了!即便他能洗,也不可能洗得干净呀!你洗过那种成人屎尿裤吗?”听的人拿着吃了一半的橘子,边笑边退边摇头,几步就躲到一边去了。

那边几个又在看路灯杆上的内容。

电杆一人高的地方,前不久镇政府来人给焊接了两根钢筋,左右撑起两片竖起大拇指点赞造型的塑胶板,望过去,就像一只鸟儿或者蝴蝶张开了翅膀,要飞要飞的样子。上面白底红字,一边一行写着“中国好人”“张吉莲”,这是张吉莲新近才获得的荣誉。刚才这群人下车进院坝的时候,大部分人都发现了这块牌子。他们现在还在看,可能跟刚才的心情不太一样吧。

别人不了解,可樊时德明白,张吉莲知道自己是谁,要干什么。不管去区里、市里还是北京,从表彰会回来以后。他们家的日子还是像以往那样,一天天过着。

送走来访者,就到了做晚饭的时候。

晚饭做了啤酒鸭和炒鸭蛋,煮了一个青菜汤。没想到啤酒都炖干了,鸭子还没软烂,火太大了。明天回锅的时候,得小火多焖些时间。

张吉莲收拾碗筷的时候,樊时德叫住了往河滩草地走的三叔,说那只公羊力气太大,两只大个儿的母羊力气也不小,他早晨牵的时候都被它们拽起走。三叔今年七十好几的人了,摔倒了可不得了。羊子吃不得带露水的草,尤其是体弱的和羔羊,吃了拉稀,每天早上要等草上的水汽吹干了,才把它们牵到门前河滩草地上,打桩定位;傍晚再拔起桩子牵回羊圈,饲草之外喂些玉米,活儿不算多。

今年家里大小九只羊不算多,鸡鸭加起来也不过二十多只,完全比不得往年。看样子老婆真的是累了,干不动了。

往年家里羊子最多的时候,有三十多只。一次从外面回家,正赶上羊子生病。老婆从抽屉里找出药水和针头针管,他看得惊奇:“啥时候学会这个啦?”“我会的,多啦。”老婆叫他帮着把羊子按住,她好打针。他抓住了羊,搏斗一番却怎么都按不住。老婆在一旁看得又好笑又好气,“你走开。”他气喘吁吁让到一边,只见女人揪住羊耳朵,三两下把羊子推到墙边,侧身抬腿用力抵住羊脖子,一手抓起羊脖子上的皮,一手斜向进针推注,然后迅速拔针后退几步,被松开的羊子连蹦带跳跑开了。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一点磕巴都不打,看得男人目瞪口呆,长吁短叹:“你还会什么?”女人很骄傲地一笑:“还会给猪看病呀。天最热那时候,早起喂的时候还好好的,晚上一看,不吃不喝都躺倒了!”“那你不去找人来看吗?”“以前找过,还要等别个有时间才过来,一点点药就收几十上百块钱。那次看猪那样子,估计是天气太热了给热坏的。你想啊,要是人热坏了,吃藿香正气液还有十滴水就能好,猪也应该一样吧。我先把药水抽到针管里,再掰开猪嘴,一推就喂进去了。半夜再去看,一个个的全活过来了!能干吧?”

“能干!”樊时德像是第一次认识面前的女人,“太能干了你!”

“也不能乱治。再以后发现猪啊羊啊有毛病,我就去乡里兽医站找人,跟他们讲症状,人家一听就知道该配什么药了,才几块十几块钱。喂药么就灌,打针就打嘛,反正又不是给人打。”

“你胆子真是大。”

“不胆大,能行吗?”老婆一得意,就喜欢揭他的短,“哪像你,胆子小得,过个坟地都不敢,每次要绕那么大一个弯回家……”

唉,每到这种时候,樊时德都说不起狠话。输就输吧,输给自己老婆,不丢人。

张吉莲给猪喂完红苕米糠,正刷锅洗瓢,见三叔进来搬下围栏上装满红苕藤的背筐,拿出砧板和菜刀。她赶紧接过手来,让三叔去歇着,待会儿招呼二叔幺叔他们洗漱烫脚。那次旧刀把松动,她一不留神没拿稳,手起刀落,刀口一歪直切向虎口,去卫生院缝了五针才做的止血包扎。现在换了快刀,更不敢让三叔动手了。张吉莲让开进来收猪潲空锅的丈夫,也叫他出去,猪圈过道窄,多一个人就有点转不开身。丈夫自回来养病,可能是药物的副作用,腰围见长,俯身下蹲就感觉憋得难受,这种必须弯腰蹲身的活儿,就自己干吧。

食槽里的猪潲已经见底,张吉莲手下的红苕藤也切出一堆了。饲草入圈,八戒们哼着抢着吃得那个欢实,看了就叫人喜欢。她和丈夫已经商量好了,这一圈猪卖三条,自家留一条杀了过年,一半灌香肠做腊肉,一半放冰箱吃鲜肉。平时赶场天肉摊上买的多是些饲料肉,新鲜是新鲜,可口味远远赶不上自家一手喂大的土猪肉香。等过完年了,再捉几条猪崽回来,争取多喂几条。今年玉米及时浇水长得好,一共收了三千多斤,明年可以养更多的鸡鸭和羊子。丈夫回来了,家里多了个帮手,苦点累点不怕。眼下虽不比年轻时利索能干力气好,但是咬咬牙,她还能扛得住。

暮色渐浓,路灯亮了,河面微光荡漾。太阳能电池板吸收了一天的阳光,已经聚集起新的能量,正开始照亮这个夜晚。忙了一天的张吉莲腰已酸了,腿脚也感觉有点软了。

以前丈夫不在家的时候,这个时候她还歇不得。每天天擦黑的时候,她要四下巡查。圈里的猪们早已吃饱喝足,鸡鸭各自上架进窝,她得确认鸡圈鸭舍羊圈的门都关好了。底楼老太太和三个叔爷屋子都已经熄灯,屋里静悄悄的,她要听听老人们睡安稳没有。最后再次确认楼上楼下所有的该关的门窗都已经关好,她才能安心。

今晚有人去巡查,她可以早早躺下,倚在重叠的高枕上看会儿短视频。这一天之中唯一放松的时刻,很短,常常不到半个钟头,就困得睁不开眼睛,很快迷糊了。

此时此刻,她还是习惯性地扫视了一眼院子。明晃晃的路灯下,院坝台阶旁一棵年轻挺拔的黄果兰依然枝繁叶茂,光照下叶色青碧,从盛夏开到冬天的黄果兰点点微黄,余香绵绵。张吉莲回屋缩进被窝,今晚可以安歇了。不消定闹钟,每天到点她自然会醒。夏天五点半,现在是冬天,天亮得晚,早晨可以多睡一会儿。明早六点半开始,又是新的一天。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如此。

十七年了,天天如此。

到卸下所有负担的那一天,前面的路还有多长,还要像今天这样继续走多久,没人知道。

每当被人问起“以后”,张吉莲总会说:“不去想那么远,还是先把眼前顾好。只要还干得动,我是不会停的。”

(注:2019年、2021年和2022年,张吉莲先后获评“永川区十大最美家庭”“感动永川十大人物”“重庆好人”和“中国好人”,其孝老爱亲的事迹先后被中央电视台、中国文明网等多家媒体广泛报道。2023年11月28日,张吉莲参加中央电视台“2022中国好人年度宣传人物”节目现场录制。)

(作者:龙远信,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永川区作家协会副主席;周凤香,重庆市作家协会会员,永川区作家协会小说专委会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