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梵高”陈子庄也是杰出的书法家（五）

        王贞华

        “简”是指他的书法笔墨简练，笔短意长。齐白石早年所说的“方法要简单，效果要最好”让他终生受益，他的画始终都在追求一种简淡孤洁的境界。他说：“画格越高，其法越简，画格越低，其法越繁。简是高度概括。”他在《竹林水榭》图中题款曰：“平淡天真，迹简而意远，为不易之境界也。余写虽未称意，而心向往之。”他的“简”并不是简单粗浅、索然无味，而是由博返约，绚烂之极复归平淡。一方面通过对技法的锤炼、提纯，提高笔墨的概括能力和表现力；另一方面通过对自然界图景的剪裁、组合，匠心独运，创造出不同于古人、也不同于今人的艺术形象。他的绘画作品，无论山水、花鸟、人物，都追求简洁的笔法和笔意，构图、形象和运笔设色，均朴实无华，细细品味，却鲜活生动，格调高远。他的书法对“简”的追求是与他的画一脉相承的。他说：“书法之笔，有筋、骨、血、肉，未经锤炼的功夫，不会有这些内容。”“最初写不来是‘自然境界’，是自发的。经过锻炼以后返本还璞，是‘自然境界’。最初是无法，后来是有法后摆脱了法。”有人只见其晚年的书法随心所欲，用笔、结字好像并无章法，殊不知他早年的书法转益多师，面目多样，非常精妙。先生一生致力于传统，读书、写字、画画，潜心学习古贤，常常把书、画、印作为造型艺术统而论之，相互滋养，融会贯通，吸取其中与自己的艺术个性最相契合的部分，自觉摒弃传统和时尚的束缚，一意孤行，傲立于时风之上。他将书法技巧层面的东西最大程度地简化，用笔简洁明快，没有半点雕琢的痕迹，既不同于古人，又不同于时人，具有很强的现代审美趣味，更具有很强的独特性和不可重复性。

        “朴”是指他的书法朴拙大气，意境雄浑。他说：“书、画均以古拙朴实为上，好画无秀气、无潇洒气。”“凡书画，返华于朴乃是最高境界，此须从多读书而来。”“书法柔媚者，世以为美，其实丑极，大凡无独立之人格，其艺术则柔媚。既无独立人格，何来美？”子庄先生一生最推崇秦汉书法的风格朴茂，书势雄强，毫无拘泥，他对《三公山碑》、《天发神谶碑》、秦权量诏版用功30年，除了受齐白石的影响，更重要的是喜爱其朴拙大气的书风。他强调书法取法乎上，“从古代的丛帖到现代的书法选本，大都选得不好，都是帝王喜欢的东西，后人也人云亦云地凑热闹。现在来选古代书法作品，要用功重新去‘发现’。”他用这种民间的立场重新审视中国书法传统，认为“学字最低应学六朝墓志。”从他的学书经历看，虽然早年学帖，中年法碑，对书法涉猎较广，但晚年返璞归真，基本上是用自己的笔墨造型写秦汉魏晋的朴拙之气。正如他所说：“一幅书法须有整体之妙。整体之妙在于风神。”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评李白诗云：“太白纯以气象胜，西风残照，汉家宫阙，寥寥八字，独有千古。”观子庄先生书法，亦以“气象胜”。若以法度、技巧而言，他的书法或有不到处，然其境界高远，用笔随机生发，落落大方，其风神、气象，动人心魄。

        “独”是指他的书法大胆创新，风格独特。子庄先生对艺术有着很强的创新意识，他多次对自己的学生谈到：“为艺之道，同能不如独擅，别人会的我也会，不如放弃。”“历史上的艺术品，凡是别出心裁的，皆最可宝贵。”“不能死抱住别人的字体，要能自己造型。”融行、草、篆、隶、楷为一炉的“破体”，是子庄先生书法非常鲜明的特色。所谓“破体”，就是打破书体界限，将各体协调统一进行书体创作的书法艺术形式。王献之的《十二月帖》是最早将行、草书融为一体进行创作的作品，颜真卿的《裴将军帖》又打破楷书与行草书的界限，将其和谐地统一在一起，明代赵宦光进一步将行草书笔法和篆书相融合，创造出“草篆”，傅山将篆隶的字形或体势化入草书创作中，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后来郑板桥、吴昌硕、吕凤子、冯建吾等人都不同程度地探索过破体书法，留下了很多精彩的作品。子庄先生的破体书法早期只是将行书和草书的结字、用笔相融合，大小错落，行笔流畅，清新秀丽，如1946年题山水画书法、1960年春题牡丹书法。中年时期，随着他对篆隶的学习不断深入，逐渐将篆隶的字形、体势、用笔与行草书相融合，跨度虽然加大，但运用得很熟练，自然、贴切。如1964年为仁先同志题《红梅图》，1965年为鄂成同志题山水扇面。晚年，融合贯通，信手拈来，行草书中常夹杂着篆隶书，篆隶书中常夹杂着行草书，或古朴厚重，或灵动流畅，或变化新奇，皆能挥洒自如，浑然一体。1972年8月为任启华题山水小品之一、1973年题彭州祥云青牡丹图。子庄先生之所以能融汇各体，挥洒自如，将破体书发展到一个新的高度，一方面得益于他全面的艺术修养和在文字学方面较高的造诣，用他的话来说，“通六书则了解造字原料，可以把字抖得散、挼得拢，如以面作包子，可随意拿捏。”另一方面不管造形如何变化，始终以行草书的笔意统摄全篇，保证了作品气息畅通、和谐统一。

        子庄先生一生坎坷，颠沛流离，但他对自己的艺术却充满自信：“我死之后，我的画定会光辉灿烂，那是不成问题的。”令人欣慰的是，这一天终于来到了！他的书法篆刻艺术和他的绘画相比较，其艺术成就虽然无论是深度还是广度都是有差距的，但是，其独特的审美价值也是不容忽视的。他的书法是典型的画家书法，虽然技巧、深度不如专业书法家，但笔墨之中更多自然的天趣。唐宋以来，画家书法往往成为书法变革和创新的推动力。董其昌以淡墨作书，得空灵淡雅之致，是受其绘画用墨的启发；徐渭将绘画的用笔和章法融入书法创作，纵横激荡，开明末清初长篇巨轴浪漫主义书风之先河；王铎将董其昌的用墨之法反其道而行之，饱蘸浓墨连续书写，枯湿浓淡对比强烈，字势跌宕起伏别开生面；林散之将山水画的皴法融入草书创作，大大丰富了草书笔法，得“润含春雨，干裂秋风”的艺术境界……每一次创新，都是对正统书法的反叛和破坏，但同时也为书法的发展注入了新鲜血液。子庄先生对书法造型、书体融合的探索以及对“真”、 “简”、 “朴”境界的执着追求，对当代书法创作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